再行疆北:可可托海 ——那个拉住我衣角的小镇

发布时间:2019-08-12 19:38:29  浏览数:3072  来源:矿山公园

竟是无法想出为什么我的衣角感到了小镇的拉扯。是挽留吗?可是那只拉住我衣角的手不似怯生生的姑娘,眼底虽是有柔情的水波,竟也蓬勃出意外的雄力。是依恋吗?更是无从道来。这只手传递来的情愫全无甜蜜的哀愁,它本身有着远高于我的气魄。

可我还是回了头。

目光相撞的刹那,灵魂竟是被撞出体外。大山怀抱里小的不能再小的小镇,双眸里竟盛着厚重得化不开的岁月与风云。似乎是沉淀了太多太多,久久堆叠,血色浸染的曾经,沉郁打磨的山体,激情燃烧的年月,终是彼此中和,相融成穿透时光射来的一束清澈温和的目光。

于是禁锢了三日的回忆喷薄而出,以无法阻挡的决绝与它的情人相拥(*注释①)。如今行在归途的漫漫戈壁,目光从向后飞掠过的骆驼身上移开,我被那只扯住我衣角的手拉回了初见之日。

……

(一)

实不相瞒,初见可可托海颇令我失望。小镇有“北疆明珠”之称,怎奈这颗明珠实在小之又小,缀在雄鸡尾羽之上竟整个地被掩住了光芒。然而这小镇于其六千居民来讲,竟又是偌大一方天地——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牌匾破落的烧烤店大声放着着汪峰的摇滚,可似火的音符撞击在冷清的街巷地面也是全然另一番悲凉的萧条,风情街两旁的集装箱房上涂抹着褪色的中苏青年友谊画,镰刀锤子照耀下的两张脸孔小声诉说着寂寥,在往日的风尘中呈现出欢笑下的苦痛,奋进年代的热血在不断的剥落中让人感到无言的忧伤。三年前父母描绘的夜市繁华不再,壮心不已的男人们不再光着膀子豪饮街头,热情的老板娘不再吆喝着令人垂涎的烧烤,氤氲街巷的烟火气飘散无影,围坐着唠叨家长里短的老人也不知何处。我走进的不是凡尘生活中热烈燃烧的火焰,而是大疆腹地一颗冷却多年的空旷的心。

可我又是多么臆断,全然不知这颗心里,涌动的是怎样一股股滚烫的血流。

映入眼帘的是两座木桥。木桥是老木桥,以沉默的沧桑向远处延伸,圆木桥体木纹清晰可见,纵横如刀砍斧劈,蚂蟥钉已披着锈色,绾结起风雨的无情。远欠着江南枕河而眠的柔,亦缺了吴侬软语浸泡的雅,可这木桥本身竟占据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属于时间的空间。“功勋桥”,半个世纪的人踩车压,风蚀雪侵,从岁月深处走来,携着苏联的手风琴声,带着老一辈人幼时的笑语,记着身下奔流的额河欢歌。

河床中尽是些被冲刷磨光了的石头,透蓝的河水自也是不必多提,妙的是河滩上浸足了阳光的青草,一踏足便群跃而起的彩色蚂蚱,激流翻涌之声直入耳鼓,若是无野性十足的扑面水蚊,一方透亮明澈而略带忧伤的小天地遂自在眼前了。


空间中总包含着时间,这是我,一个对时间的沉积极度敏感的人信奉的真理。而在可可托海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我却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这里沉积的时间刻度竟有着完全超出其空间容积的苗头!第一日初探,木桥斑驳的厚重已是在暗示着我了。可那里的黄昏狡黠地将蜜色夕阳披在我身上,于是我安然,思路渐慢,脑海里小镇依然是那个小镇,时间也依然是平缓流过淡如飘沙的时间。

而我听不到的是这一刻,一个叫可可托海的小镇笑了。那个带着无知的不敬闯入的女孩,已经卸下了第二日所有的防备。此夜过后,它足可以瞬间展示出无限广袤的光阴,只需一击,便致命。

……

(二)

可可托海说到了,也做到了。

第二日披着晨雾启程,赴一个单方向的约。到景区颇有一段距离,北纬47°晨间的凉意漫上来,倒也不觉寒冷。此时小镇之小的魅力便散发出来了:驱车前行不过数百米,已是另一番自然秀景。车行蜿蜒,移步换景。前一步踩下来是山石林涧,后一步踏下去已是险奇峭岩。黛色山峦环绕周身,那青松好似从山顶倾泻而下,密密的直流淌到额河边。此情此景让人发问,为何未至景区,已是美得令人头晕目眩?

黑脸膛的哈萨克小伙驾马牧羊,或棕或白的羊羔成团地簇拥着车,只需从车窗内伸出手来就能一触蓬松的皮毛。那皮毛是被日头烘烤过了的,带着羊自己的温度,温度里透出亲切,透出简单的幸福,透出岁月的平和。哈萨克民族游牧大地的诗情,画卷般舒展在遥远的边陲小镇。

恍然间已身入景区。父亲说过,写景之名太恶俗,真正的景往往是写不出来的,它一定在人的内心深处。可我顽固地信任着语言的张力,终是又一厢情愿地落入了俗套。可我也无奈的知道,清淡笔墨终盛不住万丈美景,唯有身临其境方能以景入心。我看见鸟鸣滑落林间吻着草叶,我看见靛蓝的甲虫悠然笨拙地振翅,我看见激流似眼中泪潮一浪浪冲刷着河心的顽石,我看见树皮剥落的老白桦披挂着碎金一般荡漾的小叶。于路转之处复劈面惊遇一座神山,倒扣如钟,通体漆黑,耳畔竟闻钟鸣震荡乾坤,于无声处炸响惊雷,这是大山的沉默,亦是大山的呼喊!喊声晕染出不可限量的空间,时空的容积霎时间扩张至数千亿倍,覆压在头顶竟呼啸着令人窒息的威势!

于是我默然,呆立。余下路途竟意外困倦,骇人的足痛也折磨着我,难不成是对第一日无心之轻视的小小惩戒?


可我又怎能料到,可可托海这个小镇的杀手锏还留在后面!这里素颜的景加持着北疆风情,那般的辽远旷达,已是让我心醉神迷了!

曾听过海子吟道,远在远方的远比远方更远。既是身在远方,便应去觅那更远的远。于是夏末的午后,颇负盛名的阿依果孜矿洞迎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与共和国同龄,这矿洞静静地沉默在祖国西北边陲的土地。即使身披军大衣,立于洞口仍被地层深处涌上来的冷风吹得头痛难耐。跟随着讲解员一步步沿阶而下,深入2摄氏度的地层深处,全然不知进入的是怎样一个震撼魂魄的地方。讲解员的解说声飘荡在前方,在局促的洞穴里似乎憋闷着一声嗓子眼的呐喊。洞壁上的云母在油灯抚慰下矜持地闪亮着,却又似乎吞吐着黯然神伤的秘密,似岩石隐忍而下的泪滴,苦涩难言的见证。那段艰涩流淌的岁月,如电影放映般铺叙眼前,映照出每个观众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我不能洞悉昔日的世界局势是何等恶意四伏,我也无从知晓五六十年代的民生是何等贫乏空虚,可我眼睁睁望着曾经,望着黝黑皮肤的小伙把青春燃烧成矿洞里的烈焰,望着满身补丁的单衣青年佝偻在零下的灰暗洞窟,望着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奔流而来的共和国的血液,望着他们烧尽了年华漂白了黑发!一日,一人,一镐,一凿,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六碗稀薄的糊糊,可祖国的地质人紧咬着牙关,腾起的尘烟涌进肺里再艰难流出,沉重的矿车承载起华夏工业的梦,他们苦啊,累啊,痛啊,然而谁人丢盔弃甲,撒手离去?我听见矿中人的肺一天天凝固成灰白的水泥,却也听见井下翻腾昂扬的声声号子;我看见精干的小伙来时风吹黑发去时雪满白头,却也看见热血与刚毅凝结成双眸中永恒跳跃的火苗。

于是泪水中岩壁浮现出他们年轻的影子,祖国的两弹一星一艇上搭载着他们亲手撕下的地球书页,斑斓的矿石中浸透了青春的史诗,沉淀着历史的壮美与悲戚。

可我这已被矿洞之行碾压得遍体鳞伤的灵魂,终是在最后一击下彻底土崩瓦解了。那地方,叫三号脉。天空是惊心动魄的蓝,可这矿坑竟是更加惊心动魄。挖空了一整座山的故土,螺旋而上的坑脉似地球紧锁的眉。“地质圣坑”,多少人如此称呼它。我无法不去想象,地质学家来到此地,怎会不似艺术家来到殿堂般的卢浮宫?那些仅仅在地理习题中有缘相见的地层剖面,此刻竟活生生的舒展在眼前!千万亿年的时光沉积成厚重的岩体,地壳深处暗流涌动的炽热也烙印下自己的痕迹。

矿坑与天对望,深深簇拥着一汪湖水。而待我真正与三号脉相知,方晓得这湖水竟是从往昔中凝来的一颗滚烫的泪啊!那时残弱的中国在日寇枪炮下声声啼血,腐朽无能的政府早已无暇顾及边境的安危。淳朴牧民捡拾的晶石被他人染指,溯河而上的马蹄声扣响宝藏被掠夺的苦难史。是啊,惊天巨矿震惊万邦,坚忍国人流着血汗刨出自己的珍宝,却吞咽下苦涩的屈辱,数十年的岁月,挖空的不仅是举世罕见的原料,更是中华民族连着筋的血肉!


此刻我陷入巨大的沉默,无法动弹。心上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长出了一个泛着泪光的血泡。脚下土地蒸腾出来的气息,沉郁的让人呼吸不得。而我凝视着这座矿山深邃的目光,又是多么欣慰于如今祖国的强盛!功勋矿呵,你目击着多少硝烟掩盖的悲怆,多少无力回天的愤怒,多少屈辱笼罩的死亡,你又见证着怎样坚忍顽强的屹立,怎样迷茫勇壮的摸索,怎样蹒跚学步的成长!人们高兴的说,眼下中国工业今非昔比,可多少人仍藏着那份记忆,你母亲般掏空了身子哺育着概念未成的工业化巨梦,歪斜了脚步搀扶着物资匮乏的孩子迈出探索宇宙的一跃?

我终于明白了。在可可托海,时间与空间不是相互牵制的敌人。这里的时间与空间能够彼此深情的抚摸,微小的边城也能托举起亘古的厚重。岁月的沉淀密集在每一寸土地,而青春,血性,坚韧,与对祖国的无限深情一道,熔铸成小镇无可匹敌的能量,在遥远的西北永远守望着雄鸡那声响彻寰宇的啼鸣!

(三)

人们说,博物馆是一个城市的灵魂。我去过太多的博物馆,目眩于故宫鎏金碧瓦之下的皇家气度,迷醉于苏博桨声灯影之中的素雅温婉,可我从未与小镇的灵魂促膝长谈。

可可托海地质陈列馆,祖国西北边陲,大山深处,不卑不亢地安然立着,远无张扬外露的宏伟气派,亦缺扬名神州的傲然睥睨,简单的两层小楼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自岁月深处缓步行来,可一颦一笑竟牵动起浩然而壮美的时空涟漪!

你问,此话怎讲?

可我,看见了啊!看见那光怪陆离的奇异晶石以自己的绚丽映照出尘封的流年,看见那凝固的雕塑中朴素衣衫的青年高高抡起粗陋却足以撼动山河的铁锤,看见从历史长河中蹒跚走出的破棉袄老收音机背后浸透血与汗的青春!当整整一面墙的黑白照片铺展在我眼前,那令人垂泪的往事就如老电影般一帧帧闪过,每一个颤抖的字节都吐纳着曾经的风云,映射出年轻的身影!那一张张脸庞,或男,或女,汉族的,哈萨克族的,他们都闪着光芒,这光芒四射又交融,终汇聚成一束束扑面而来的夺目史诗!


于是小小的陈列馆依旧立在那里,可周身竟荡漾起一圈圈闪着光的波纹。这是今人肃然起敬的气场,以沉稳却能直击人心的能量,高大了一整个小镇的灵魂。

此刻我已然匍匐在可可托海的时空密度之下。小镇或许仍然是那个小镇,可在我眼里,小镇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镇。日光如碎金挥霍地洒下,我看见花猫披着沉甸甸的暖意静卧在草木簇拥的家园,我看见蜂儿穿着暖和的毛衣振翅穿行在花香四溢的街巷,我看见白桦树皎洁树皮上深情的注视又想起美丽传说中哈萨克姑娘流泪的眼眸。可我又看见一代代可可托海人儿从未改变的笑靥,看见他们如数家珍般尽数点出稀有金属晦涩的名字,看见这个空旷而寂寥的小镇透出激情沉淀后温厚朴实的微笑。我感到衣角传来难以拒绝的拉扯,这拉扯不是挽留也不是依恋,丝毫不张扬也丝毫不幽怨的力道,悄然折射出雄鸡尾羽上那颗北疆明珠的光亮,穿透历史的滚滚风尘而来,却难掩那永世不改的家国赤子心,这光亮——

胜却了,千种矿藏;

流芳了,万古情怀!


——谨以此篇,献给为新中国有色金属工业作出卓越贡献的先辈们!

(全文 完)

Felicia


*① 见7月8日《英伦细雨中的灵魂》。作者当时写道,回忆是写作的情人。

作者简介:彭然,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2019届毕业生。北京大学元培学院2019级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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